//舞踏爺爺的旅人故事與「天然肉體詩人」//

當初,會開始跟藤條虫丸爺爺學習舞踏是因為一次幫他按摩,無法以筆墨形容那是怎樣的感受,總之就是覺得「啊~這是一個沒有多餘東西,經過好幾番斷捨離的身體」。這樣的身體為什麼能夠釋放如此大的力量?深深牽動著觀看者的內在,甚至給予迷失的人們力量?我莫名的好奇著。

沖完咖啡給剛從南投做完舞踏工作坊的爺爺送上,一邊烤著麵包做早餐,從他去南投的種種聊到我的偶像早川由美是他的老朋友,從前他們如何一起旅行等等。

「要過那樣的生活,心一定要很堅強才行吧?」,我說。

「雖然我住在這樣的山上,但總是覺得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做,該做些什麼,又因為這樣,所以想到能做的都做。追根究底,真的很沒有自信啊!」

爺爺靜靜著聽著我的懦弱與徬徨,還有那幾乎不能原諒自己的,不知如何安置的過去。

爺爺像是從空氣中擷取什麼似的,閉起眼睛,雙手像捧著什麼似的說:「恩…ㄧ邊是經驗與擴張,另一邊是與社會的聯繫與給予。」

他頓了頓,説:「人生啊,沒有無用的經驗。而且妳要知道,沒有人有自信的啦!」

「每個決定一段時間之後,好的部分跟不好的部份都會出現」,他補了一句。

他娓娓道來:「我當初離開舞團獨立的時候是38歲,那時候真的一點自信也沒有,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怎麼做,但就是一直做了下去些什麼,漸漸的有一些演講的邀約,有的沒的,就這樣跟社會聯繫著。有一次我有個旅行三年的計畫,在那個沒有網路的時代,我會寫一些旅行中發生的事情給出版社刊登,或是打越洋電話給電台接受採訪,一點一點地紀錄旅行與創作。總之,就是舞踏,旅行然後紀錄著。」

「那是一段擴張的時間,我後來旅行到了西藏,要知道九零年代的西藏是人民解放軍高壓封鎖的禁區,我是偷偷溜進去西藏的,後來被抓到,罰了錢後被遣送到西藏邊境。在那裡我遇到一個跟我ㄧ樣遭遇的年輕日本旅人,這可憐的小伙子得了高山症,每天都無意識痛苦掙扎著,因為當地只有我一個日本人,所以我被派去照顧他。日復一日,看顧著漸漸好轉的他,結果一天來到他的床頭,發現他不在床上,一問之下,原來他過世了!」,爺爺頓一頓接著說著。

「那一霎那,我陷入生死的震撼與困惑當中,這個年輕日本人跟我一樣,偷偷溜進西藏,被抓,罰錢之後被遣送到邊境這裡。我們的客觀條件是一樣的,可是為什麼我活了下來而他死了呢?」

「因為要運送大體到拉薩的關係,我跟著被人民解放軍開著車子進入到當時還是禁區的西藏。年輕日本旅人的家人出現的時候,壓抑不住悲痛,抱著屍體大喊著你怎麼可以這樣就死了?你給我醒醒啊!那樣的天人永別,到現在想起來都是驚心動魄啊。」,爺爺說著。

「為什麼是我活了下來呢?我活著又是為了什麼呢?這樣的念頭揮之不去,於是我決定用舞踏為他送終。在運送屍體的隊伍前,我把臉塗白,穿上紅色的衣服,帶著對於生與死的巨大困惑,開始舞踏。隨著隊伍的前進,發現許多西藏人尾隨在我身後,漸漸地人群聚集的越來越多,充滿著騷動的氣氛感覺不對勁,空氣開始凝結。啊~那是劍拔駑張的緊張與恐懼,我感受著一切,繼續舞蹈著。身邊的人群幾乎就要暴動,人民解放軍看到狀況不對勁,拿起了槍對著我,作勢要開槍,然後,我還是舞蹈著。我就帶著對生死的困惑,在人群的喧嘩與人民解放軍的槍口下跳完了這支舞。」

之後,當然中國政府的人要來找麻煩,

他們問:『這塗白臉的東西是什麼?』

年輕的爺爺說:『在日本塗白臉象徵是純淨的心,像你看日本的藝妓或是新娘子都塗白臉,所以每個日本人都會帶這塗白臉的東西。塗白臉幫人送終是我們日本人的習俗。』

爺爺笑著說:「其實,我都是唬爛,自己亂掰的,他們怎樣也查不到我有什麼問題,也不是什麼間諜之類的人,所以就要我寫寫悔過書,不可再犯,就放我走了。」

回到了日本之後,我向專門教西藏文化的大學教授朋友提起這件事,朋友問了一下那天的日期,然後說:「啊!我想我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。那一天是西藏聖者密勒日巴的誕辰,而且他剛好就是穿紅色衣服的,我想那些西藏人可能把你看成聖者降臨,才會群起跟隨在你身後。」

爺爺說:「這件事情讓我體會到一件事,當你帶著真誠的心去做一件事情,世界上的因緣際會將會為你敞開。」

那一刻,我好像懂了,舞踏爺爺的舞。

如此純粹,又如此有穿透力,震撼人心的源頭是什麼。

我也看到了,那一支舞,並沒有在西藏就結束,爺爺以那支舞找到了所謂「核心」的東西,然後用了一生的時間去繼續參悟,旅行著,舞踏著。

爺爺最讓我感動的是,他從沒有教導任何技巧,卻以他巨大的存在支持著來到他身邊的人,看到並接受生命帶來的一切不堪、黑暗、痛苦、掙扎、醜陋,最後認同自己如實的樣子,幻化成一個又一個真誠且美麗的身體,透過舞踏拿回屬於自己的力量。

「要不是你曾經經歷過這些痛苦與醜陋的黑暗,你的身體怎麼能夠打動人心呢?」,爺爺這麼說著。

原始純粹的野性,透過真誠的身體流動的生命與死亡,彷彿承載著宇宙運行的智慧。

啊~這是如此美麗的身體,我如此有幸能夠相遇,原來這就是「天然肉體詩人」。

撰文:林麗純

圖:藤條虫丸臉書

天然肉體詩人的宇宙